中新社上海1月4日電 題：《高逸圖卷》如何以“竹林七賢”傳神“魏晉風度”？

　　——專訪上海博物館書畫研究部主任凌利中

　　中新社記者 樊中華 王笈

　　2024年底，上海博物館東館的中國歷代書法館、中國歷代繪畫館全新開放，不少國寶級書畫集中亮相。甫一進入中國歷代繪畫館，傳世千年的晚唐名畫《高逸圖卷》赫然呈于“C位”，吸引觀者云集。

　　作為中國禁止出國(境)展覽的文物之一，《高逸圖卷》在中國書畫史上有哪些無可替代的價值？又以怎樣獨特的方式讓后世得以一睹千年前的“魏晉風度”？近日，上海博物館書畫研究部主任、研究館員凌利中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圍繞以上問題深入解讀。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上海博物館中國歷代繪畫館的歷代開館首展，為何會將《高逸圖卷》置于首要位置？

　　凌利中：上海博物館中國歷代繪畫館是目前海內外唯一一家常年展示中國繪畫通史的展館，中國繪畫史通常始于卷軸畫史，唐代孫位《高逸圖卷》恰是唐代中國人物畫達到高峰時期的代表作品，在此次所有展品中年代最早，因此被安排在最為醒目的位置。

　　孫位是晚唐時期的宮廷畫家，畫技非常高超，擅長人物畫、山水畫，在當時備受尊崇，更是被北宋黃休復稱為“逸格一人”。在文獻記載中，他的畫作有上百件，但目前僅存《高逸圖卷》這一件孤本。一千多年來，《高逸圖卷》大部分時間都被歷朝歷代宮廷收藏，在中國繪畫史上有不容小覷的地位。

　　在中國繪畫史中，人物畫發(fā)展最早，于唐代便達到巔峰，但唐代延續(xù)近300年，能夠流傳至今的唐代人物畫已是屈指可數(shù)，海內外總共不過三四幅?！陡咭輬D卷》之所以為“國之瑰寶”，其寶貴之處在于，不僅是一幅保存完好的唐代彩色絹本人物畫，更在于其作者是確定的。

　　中新社記者：《高逸圖卷》又稱《竹林七賢圖》，應如何理解“高逸”之名？為什么在距“竹林七賢”生活年代約500年后的晚唐，畫家以這一形象為主題進行？

　　凌利中：在宋徽宗時期，《高逸圖卷》就已是一幅殘卷，只有“竹林七賢”中的四位。宋徽宗題字“孫位高逸圖”，一則可能是因為他當時也沒有考證到這畫上的四個人物就是“竹林七賢”之四；二則可能是因為所見只有“四賢”，相比具象化的“竹林七賢”之名，“高逸”二字更概括了幾位高士崇尚自然、超逸灑脫、風流自賞的“魏晉風度”，更得神韻。

　　現(xiàn)在我們知道這幅畫卷所繪為“竹林七賢”，同時知道畫中四個形象分別是哪四位高士，是因為1960年在南京出土了南朝《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以及陸續(xù)出土了同題材磚畫，這些磚畫上“竹林七賢”的形象旁都刻有姓名，學界對其中人物的形態(tài)、服裝道具等與《高逸圖卷》進行一一比對，由此最終確認了畫卷上的四個形象，從右到左分別是山濤、王戎、劉伶、阮籍。

　　晚唐時期的人們，同魏末晉初的“竹林七賢”一樣，身處政局不穩(wěn)、社會動蕩的年代，因此回望600余年前“竹林七賢”所代表的“魏晉風度”，從彼時人的覺醒、美的覺醒中尋找此時的精神依托，可能是孫位創(chuàng)作此畫的初衷之一。但孫位創(chuàng)作的題材很廣泛，具體的創(chuàng)作原因不能簡單臆斷。

　　中新社記者：《高逸圖卷》代表著中國古代人物畫的高峰。從繪畫技藝上來說，如何理解其高妙之處？

　　凌利中：東晉畫家顧愷之創(chuàng)造了中國古代人物畫技法上的“高古游絲描”，其線條安靜少起伏，如春蠶吐絲一般自然流暢。《高逸圖卷》就體現(xiàn)了高古游絲描的線描特點，色彩使用艷而不俗。畫中人物皮膚柔軟，酒器質感硬質，衣服絲質透明，這都表明這一時期中國繪畫的工筆設色達到登峰造極的水平，對后世影響深遠。

　　此外，顧愷之畫人物主張通過點睛體現(xiàn)人物神采，《高逸圖卷》很好地傳承了顧愷之“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的畫學主張。四位高士的眼神或怡然自得，或矜持倨傲，或迷離醺醉，或樂哉悠哉，即便相隔千年，我們仍能從中體會到他們流露的不同情感，個性特征，感受到在那個社會動蕩、政治混亂的時代中，“竹林七賢”不受禮法約束，超然物外、自覺高尚的情趣。

　　不僅是人物的描繪，《高逸圖卷》中作為背景、點景而出現(xiàn)的太湖石、竹子、芭蕉等，已具有立體感，說明當時“墨分五色”的繪畫技法已經(jīng)被畫家嫻熟運用了?！澳治迳逼鹪从谕硖茣r期，注重以水調節(jié)墨色多層次的濃淡干濕，之于中國畫早期的勾線填色技法是一次極大的革新。名為“五色”，但實則以墨色生成從淺到深無限豐富的層次?？梢哉f，《高逸圖卷》中立體的景物，便是之后中國山水花鳥畫的雛形。因此從這幅唐代畫卷中，亦可窺見此后中國山水花鳥畫的成就。

　　中新社記者：《高逸圖卷》對“竹林七賢”形象的描繪做出了哪些創(chuàng)新？

　　凌利中：“竹林七賢”的故事在當時家喻戶曉，因此七位高士的形象會出現(xiàn)在很多創(chuàng)作中，這類似于今天圍繞某一知名IP設計創(chuàng)作大量的文創(chuàng)產(chǎn)品，這些形象根據(jù)年代、作者、環(huán)境、創(chuàng)作材質等的不同，不斷被再創(chuàng)作?！陡咭輬D卷》以“竹林七賢”的經(jīng)典形象為基礎，融入繪畫技法創(chuàng)新，結合唐代人物審美，成為人物畫領域一幅集大成的代表性作品。

　　我們可明顯從《高逸圖卷》中看到唐代的審美傾向。在人們的傳統(tǒng)認知中，“魏晉風度”可能應表現(xiàn)為“瘦骨清像”，但此畫中的人物略顯豐腴，服飾較為雍容華貴，明顯可看出皆為其時貴族。

　　《高逸圖卷》揭示了藝術是根植于傳統(tǒng)并不斷創(chuàng)新這一觀點。孫位汲取魏晉以來工筆畫的傳統(tǒng)，并進行了諸多創(chuàng)新，為“竹林七賢”的形象賦以神韻，讓“魏晉風度”以更加傳神的形式為千年后的今人所領會，對今天中國藝術傳承與創(chuàng)新應有所啟迪。

　　在空間與陳展設計上，上海博物館中國歷代繪畫館也意圖體現(xiàn)中國繪畫，在回望傳統(tǒng)中不斷創(chuàng)新的特點。如在《高逸圖卷》展示處，向右側展望，可通過通透的繪畫館長廊百米空間，越過兩側歷代珍品，一眼望到中國近代的油畫藏品，反向觀之亦然，是謂古今呼應，一眼千年。

　　中新社記者：《高逸圖卷》在世界繪畫史中具有怎樣的藝術地位？

　　凌利中：在展館一側的走廊中，中國歷代繪畫館特別設計了一個中外書畫時光軸，呈現(xiàn)了兩千年來中國書畫作品與世界美術作品的對照。從中可看到，早在6-10世紀，《高逸圖卷》已經(jīng)精于通過精細的筆觸和色彩運用來表現(xiàn)物體的細節(jié)與質感，而同時期的國外藝術仍舊停留在宗教壁畫的階段，直到16世紀文藝復興時期，西方才出現(xiàn)了線條細膩的人物畫作。這足以說明中國繪畫技藝與表現(xiàn)力的成熟遠早于國外藝術，而這種非政教旨趣繪畫主題的出現(xiàn)亦遠領先于世界。

　　單從畫作欣賞的角度，《高逸圖卷》中人物的眼神、動作、傳達出的氣質，以及他們以天為廬、以地為席，與天地對話的場景，能夠讓觀者深切感受到“竹林七賢”“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超然境界。與世界上所有傳世名畫一樣，《高逸圖卷》的美是可以跨越文化為所有觀者欣賞領悟的。

　　讓中國的名畫名作在與世界藝術的對話中彰顯其卓絕的藝術價值，也是中外書畫時光軸的設計初衷。參觀者不僅可以清晰領略人類歷史長河中，中外書畫藝術發(fā)展變遷與交融互鑒的歷程，同時也能不斷放大作品、觀摩細節(jié)，進行“零距離”品鑒。在展期結束后，參觀者仍可在時光軸中細細欣賞如《高逸圖卷》等傳世之作流轉千年的美。(完)